戴平 上海戏剧学院教授
编者按:建校五十年来,我院教师和历届校友在教学、科研及艺术创作上成绩率著,经脸丰富。适逢校庆之际,本刊特辟新栏目,旨在对他们作些系统的研究和介绍本期介绍的陈钧德是我院舞美系绘画教师,胡庆树是表演系届校友。希望以此为始。并蝎诚欢迎大家撰文踢稿。
陈钧德教授是活跃在当今我国画坛上的一位蜚声海内外的油画家。他在画布上,用炽热的色彩和跃动的线条,自由洒脱地喷射胸内的激情、描绘心中的意象。无论是在《帝王之陵》、《海滨》、《江南古寺》,还是《教堂》、《桂林山水》、《鲜花甜橙》、《白马莲池》的画面上,都可以看到线条的飞扬,色块的浮沉,情绪的倾泻和自然的人化,现代派艺术大师梵·高在一封私人通信中写遭道“对艺术我还不知道有更好的象下面的定义”。这定义是“艺术,这就是人被加到自然里去,这自然是他解放出来的……”陈钧德的作品,一言以蔽之,就是一种心灵和自然交融在一起的燃烧,这熊熊的火焰,既照亮了梵·高的艺术创作道路,也照亮了无数后继者的进程,陈钧德就是其中一位。他,解放了自然,融合了自然,开创了中国化的写意抒情油画画派。
一
陈钧德不是那号闪亮一下就倏忽消失的人物。他自1979年在上海举办的《十二入画展》上一鸣惊人后,继而和刘海粟、关良、颜文梁三位大师“同台演出”,陈钧德的名字和他们并列在一起,开始引起海内外画家的关注。
陈钧德自小学画,受益于他的那位刻石狮艺人外祖父的影响,那些硬冷的石块,经过他的外祖父巧手的雕凿,居然成了一座座千姿百态的、虎虎有生气的狮子,真是妙不可言,他于是也在纸上涂涂抹抹,入中学后,受到虽无盛名却很博学的上海美专校友鲍天平先生的启蒙教育。这位画家淡泊名利,却时时被大自然的绚丽色彩激起狂热豪情,这种气质影响了陈钧德一生一世的艺术创造。50年代末,他就读于上海戏剧学院,从颜文梁先生习透视、色彩,又自闵希文先生处感受到了对后印象派大师的倾倒之情。1963年后,陈钧德再求教于林风眠、刘海粟先生,得益更多。“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黄沙始到金”,陈钧德痴迷绘画,倾注他的全部精力和热情,他背着画具爬山涉水,四出写生,他说“我深深地爱我的祖国大好河山,对每一处景色我总由衷地感到亲切、自然,”并以黄宾虹先生的话-“中华大地,无山不美,无水不丽”来激励自己用画笔表现对祖国的恋情。他驮着五尺见方的画框和几十公斤的画布、画具,攀登黄山天都峰时,被人们戏称为“扛着门板上黄山”的画家I他面对狂风暴雨,支起画架,任凭瓢泼大雨淋透全身,等待着描绘雨过天晴那一瞬间的奇妙美景。他潜心寻找西方现代表现派艺术大师与中国的八大山人、石涛、扬州八怪之间的相通之处。厚积而薄发,融中西艺术于一体,陈钧德终于脱颖而出。“四人帮”粉碎后,他的油画相继在香港、纽约、洛杉矶,横滨、东京、莫斯科、柏林、华沙展出,《陈钧德画选》(1987年)、《陈钧德油画集》(1995年)接踵问世。在1990年《首届中国油画展》、1993年“中国油画双年展”、1994年。第二届中国油画展”和“第八届全国美展”上,陈钧德均有作品入选、获奖。他的个性风格鲜明的画作,独树一帜,越来越令人瞩目。美国亚太地区博物馆永久性陈列收藏了他的作品,国际艺术家协会主席尼尔逊、日本前首相竹下登、香港邵氏兄弟有限公司等国际知名人士和集团都以收藏他的作品为荣。陈钧德成功了,他的奔放潇洒、充满东方灵性的写意抒情风景油画,使他在当今群雄如林的画坛上成为佼佼者。
二
陈钧德作为当代海派画家中屈指可数的杰出人物是当之无愧的。
上海是西方文化输入中国的窗口,中西文化在这里交会遇合是势之所然,而中西文化的交会,首先又是通过美术作媒介。。海派”一词,最早就是出诸于绘画,海派美术的生命力,即在于它能博采众长,善于从西洋各画派、传统中国画和民间艺术中广泛汲取营养,它没有躲进士大夫的象牙之塔,而是顺应了时代的大众趣味,并延伸到现代绘画领域,具有开放、革新、中西交融等特点。
陈钧德的油画,既借鉴了塞尚、马蒂斯、梵·高和德国表现主义大师的精髓,又融入中国传统书法、绘画的神韵,尔后又有自己的创造。诚如海粟大师1985年为《陈钧德油画集》作的前言所述,“他执着地走自己的路,倾其全心寻索着两种文化彼此互相吸引、融合的一面,扬长避短,沟通中西,虽在个别画幅中尚能依稀分辨出某家某派的影子,但无论如何却分明是他自己的面目,无论如何变幻,终能体味出他那一贯的精神。”如今,时隔十年,海粟老人虽已仙逝,但是陈钧德依然在“执着地走自己的路”,而且他自成一家的写意抒情油画,已达到了“从心所欲而不逾矩”的自由境界。
陈钧德油画的突兀之处正在于。洗脱前哲的痕迹,专注自创新体。试以其力作《教堂》为例,这是一幅1994年“第八届全国美展”的获奖作品。《教堂》的画面简洁,画家有一段时间逗留香港,天天走过尖沙咀的一个充满诗意的教堂,对于在那样繁华喧闹之地,竟有如此静谧恬然的所在,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决心把自己对教堂的这种感受表现出来。画家用带有几分醉意的笔触,根据印象稿本创作了这幅画,他借这座象征着通往天国的宁静的教堂,抒发自己对春天、对人生、对艺术的挚爱之情。画家在这里所追求的,并不是一座写实的教堂,而是一种心绪、一种强烈的表现力,物的基本结构和线、色的韵律效果,不论是教堂、树丛和天边的云彩,画家都作了几何形的简化。这种新秩序的组合,颇有二十世纪立体派的韵味。毕加索对立体派绘画曾作过如下释义。“主要是描绘形式的一种艺术,当形式实现后,艺术便在形式中生存下去。”教堂是外国的建筑艺术,而画家表现教堂的笔触、线条、二度平面空间、色彩、留白,却又有中国画的特色。西方现代艺术的观念和风韵同中国传统绘画的气质,在《教堂》中互相渗透、水乳交融。
《怀古》也越过了“海派”美术前辈们的足迹,我们在这幅画上感受到了中国书法的韵律感的回旋。《街心花园》、《山野》则是继《怀古》之后的新的探索,陈钧德用特制的园头油画笔,以自己特有的色、线、形、体、面等绘画语言,把对象的形态以情感的符号形式进行重新组合,形成具有装饰效果的“几何图案”,产生出强烈的画面张力和情感冲击力。这当然已不是中西画法的简单揉和与拚接,而是一种全新的创造了。
三
陈钧德油画的重要艺术特色是写意抒情。他的油画以大写意的手笔直抒胸臆,但又是地地道道的油画。
陈钧德认为,从西洋传入的油画,要在中国生根开花,应当使其中国化。而“中国化”的要旨则是融入中国传统绘画的写意手法。陈钧德研究中国画,特别偏爱八大山人、石涛的作品。八大山人和石涛爱用极其简练、概括的笔调,刻画古柳、山石、波涛的境界。石涛勾画山石的轮廓线,一波三折,有刚健的节奏感,有时大胆勾去,中间空出一段,形成留白,意到笔不到,虚实相生,有淡烟迷笼的感觉。八大山人则以“借物写心”为指归,致力于画面笔墨和画面形象的摄合同一,以墨气振笔韵。陈钧德对我说,“三百年前石涛、八大山人的画论与画作比塞尚、马蒂斯早二百年,但毫不比他们逊色,中国大师早就深刻地悟出了一个艺术家应当怎样来表现自己想表达的情思。实际上法国的野兽派,马蒂斯们是在向东方精神靠拢”。他还认为,在戏剧学院这个环境中工作,对他走写意油画的道路,也起了推动作用。戏剧是一门综合艺术,廿世纪以来,戏剧观念发生了质的变化,尤其是表现主义戏剧的崛起,强调表现人物的内心世界,使陈钧德大为赞赏。在戏剧整体创新发展的流变中,舞台美术又往往是走在最前列的。英国著名舞台美术家阿披亚有句名言-“不要去创造森林的幻觉,而应创造处于森林气氛中的人的幻觉。”这句话同他的观点一拍即合。陈钧德创作的油画,已经越来越摆脱了传统油画的写实的定格,越来越喜欢无拘无束地表现内心所感的东西,在画面上获得了更充分的自由。
陈钧德认为,作为一个艺术家,到了成熟阶段,画画实际上是画修养、画感情、画生命力、画人格。他的新作《白马莲池》,画了一间临池竹楼,竹楼旁有几棵变形的树,池塘里长出几枝硕大的莲蓬,而在莲池边、画面的最显要地位,则站着两匹白马,陈钧德去过云南傣族村寨写生,宁静的亚热带田舍环境,圣洁的莲池,使他若有所感。回来以后,根据心中的意象,又加上了两匹健壮的白马,构思了这幅画。莲花是佛教所推崇的一种花卉,具有超凡的意味;白马同样具有纯洁和充满活力的象征意义,唐僧西天取经,骑的也是一匹白马。农舍上空是大片的白云。画面上对比强烈的色彩·似拙犹巧的笔痕,动静结合的构图,形成了独特的画面张力,感性中藏着理性,运动中隐有静思,给人以无穷的遐想。陈钩德爱用园头油画笔和原色作画,粗线条,大色块,在画布上尽情地倾泻自己的心绪意趣,人们称之为中国化的写意抒情油画,在其根底里蕴含着传统中国画的写意的艺术特色。在陈钧德的画作上,还约略可见后印象派、立体派、特别是野兽派和表现主义大师的影迹,如马蒂斯的大色块、简练的线条、变形的形象,以及梵,高常用的那些火一般热烈的色彩,充满生机的跃动的笔触。诚如美国美学家布鲁星所指出的t“野兽派把色彩从视网膜映像中解放出来,并将其推人情绪竞技场,即使形体变化了,野兽派仍保持具象的绘画方法——描绘着事物存在于物质世界的可辨形象。”(《视觉原理》)
陈钧德的另一幅代表作《帝王之陵》,美术界已确认了它的崇高地位,在1990年中国首届油画展上获得赞誉。这幅描绘无比壮丽,宏伟的皇家陵园的油画,并没有具象地刻画层层叠叠的帝王陵墓,而是通过许多块金属般浓纯、响亮的色彩,来表现昔日帝王的威势和今日皇陵遗迹的雄伟。画家用色化零为整,又以粗放道劲的笔触,表现自己所感受到的崇高感和激奋之情,表现帝王身后的辉煌。这幅画简直是一首色彩和线条的交响乐。每一个色块都是一个音符,每一根线条都是色块与色块之间的情绪的联结。画家在谈到创作这幅画的心情时,用“得意忘形”四个字来加以概括。陈钧德说:“回忆当时的心绪,我看了这座皇陵后,内心充溢着极度的崇高感和欢乐感,迫切向往用一种辉煌无比的形式和浓纯炽烈的色块来表现,我追求的画面不是物质色彩的所谓谐和,而用了大量金属般的浓纯、响亮的色块,并使色块与色块之间产生情绪的连结。为了使色块更具金属的光辉,使崇高的空灵感得以充分体现,我听凭内心的需要施以大量白色。这与油画的传统是背道的,但似乎使我与民族精神更贴近了。”
看油画《帝王之陵》时所感受到的力度和气势,果然不同凡响。它没有那种一般文人墨客在历史遗址面前惯常抒发的历史沉重感、悲怆感;更多的则是赞叹那已逝去久远的祟高和辉煌。英国美学家博克谈过,“祟高感除开包括危险的观念以外,还包括力的概念。”陈钧德上述一番坦言,使我想起了苏珊·朗格关于“艺术是情感的符号形式”的理论,她认为音乐、绘画之所以能激起欣赏者情感的共鸣,主要原因在于乐曲的音符、曲调、节奏、旋律和绘画的色彩、线条、形体、构图等艺术形式,与人类某种特定的情感之间具有内在的“逻辑类似”,因此不需要再用语言、文字来阐释,艺术形式本身便有了感情的符号意义。对于苏珊·朗格所提出的这种艺术形式与特定情感的“逻辑类似”的论述,我认为德国现代心理学派——格式塔心理学运用现代物理学的“力场”的理论,证明艺术形式本身所形成的一定的力的结构,与人类处在某种心理情感状态时在大脑皮层中所形成的力场之间,有一种“异质同构”的关系,是颇有说服力的。陈钧德在《帝王之陵》中,运用他那特有的响亮、热烈的大色块,充满活力的、跃动的粗线条,为我们奏响的不是二_曲怀古哀歌,而是气势恢宏磅礴的交响乐章。这,也正是陈钧德的开朗豪放的性格和积极进取的人生态度的物化。
四
陈钧德在1978年曾作过一幅颇有影响的油画,题为《有过普希金铜像的街》。那时,原来耸立在上海汾阳路、岳阳路口的普希金铜像,在“文革”中遭破坏尚未恢复,画家经常漫步在这一片曾经弥漫着浓浓的诗意的三角地带,缅怀他所崇敬的俄罗斯天才诗人。他满怀忆恋之情,以响亮浓郁的金红色块来倾诉自己的情思,抒发自己对以往生活的爱情。这幅画不是一张普通的秋天街景写生,而是一首带有历史感的抒情诗。用画家自己的话来说。“我的确想表明没有普希金铜像的普希金精神,他的存在并不决定于铜像,而是诗意,谁了解普希金谁就永远会在那里见到铜像。我作画时就仿佛见到了它,不仅在那三角泥地的棕榈树边,而且在那歪扭的树枝中,在朱红、翠绿交映的秋叶中,在被落日染红了的红瓦、围墙和马路上,我都体味到了他的诗意。”当时,十年浩劫过去不久,文艺的春天刚刚到来,陈钧德还住在那间终年照不着阳光的阴湿的陋室里,生活中他也有过许多苦恼,发过不少牢骚,但是人们惊讶地发现,对于这样一个略带感伤的题材,他怎么会画成一幅充满生机的、灿烂明朗的美景?对此,他说过一句很朴实又很深刻的话。“我画我心中的阳光。”他分明是将眼前所见的景物摄进心田后,经过思想感情的过滤和融化,画出了自己内心的意蕴和情趣;他分明是在一片秋风萧瑟之中看到了希望,带着对生活的充分信心和满腔热忱,去拥抱自然,拥抱现实,所以,他不论是画雪景还是画黄昏,画城市还是画山野,画鲜花还是画古俑,画集镇还是画教堂;不论是欢歌还是怀古,沉思还是抒情,冷色调还是暖色调,在他的作品中几乎从未有过苦涩、失意、悲凉、无奈这些情绪的表露,而总是充满着一种乐观的真诚的跃动,洋溢着一种阳刚之气的青春活力,欣赏陈钧德的画作,不由得使我联想起奥地利音乐家莫扎特。我在四年前,访问过这位不朽的音乐大师的故乡,所得到的一个最深刻的印象,便是;“他把自己的不幸和痛苦深深地埋藏在心底,而把欢乐和阳光奉献给人们”。
陈钧德对生活有一种挚着的爱,对未来充满热情和信念。他是一个冲动型的艺术家,性格豪放,心绪坦荡,敢说敢笑敢怒敢骂,不请世故,不矫情掩饰,时而开怀大笑,时而暴跳如雷,甚至有时显得孩童般的率真和亢奋,以致许多人说他的“脾气太坏”了。但是,正是这种气质,使他的作品中时时体现出一种难能可贵的真情,一种远远超出画面形象的张力。他的许多成功之作,都是在一种热烈的、兴奋的、向上的心境的旨使下、驱赶下,急切地喷涌而出,一气呵成的。熟悉陈钧德作画习惯的人,都知道他总是站着画画,从不是今天画几笔,明天添几笔,长年经月细细磨慢慢改,而是立意一定就奋笔挥毫,大笔施彩,激情勃发,一鼓作气,正因为他心中充满阳光,所以看他的画也会受到感染,常会情不自禁地同画家一起激奋,一起陶醉。1993年中国第二届油画展的获奖之作《海滨》,描绘的是夏日青岛夕照下的海滩景色,海滩延绵,大海无垠,星星点点的游客们,在海边享受着自然的惠赐,画面的基色为橙红,画家。用色浆和笔致在抒喊内心深处对生命的爱歌”,《梦中的阳光》显示出作者不仅在白天歌颂阳光,连做梦也想着阳光,这幅画中的一切景物在阳光的照射之下,洋溢着蓬勃的生气,表现出画家孜孜以求的“似醉似梦的情”,在他的画笔下自然景色被涂上了一层欢愉的色彩,即使画教堂的雪景,也不是寒意逼人的,而是在积雪的教堂门前画上几排绿色的树,画一个穿红衣的女人的背影,使画面透出几许生气。他画的静物、建筑,同样不是凝固不动的,他会通过窗外飘动的云彩、河中流淌的河水,使观者感受到一种生命力的跃动,比如《窗口》,虽然画了窗口的一组静物;花、水果和一个瓷瓶,但画家又一次使用了大红基色,窗、墙是红的,台面由红、紫、淡紫色组成,花也是红色的,衬以窗外流动的白云、绿色的树丛,显示出大自然的蓬勃生机。真是“画如其人”。刘海粟先生在评述陈钧德的画风时,曾说他“有塞尚的永久实在性而无塞尚的重郁,有梵·高的热力震颤感而无梵·高的悲怆,有马蒂斯的单纯明快的韵律感而无马蒂斯的温情……自有东方文化的神趣,自有他个人的风格。”这是非常中肯的。
引文至此,我又想到了著名美术评论家邵大箴在评论德国表现主义雕塑家巴拉赫的作品时, 说过这样一句话“ 贯穿于他所有作品的基调是一种内心的激奋之情。”我以为, 将这句评语移赠给陈钧德先生, 也
似无不可。
陈钧德已经迁进宽敞明亮的新居中了,他心中的阳光一定更加灿烂明亮。愿陈钧德继续执着地走自己的路,尽情地画自己心中的阳光。
(文章摘自:《戏剧艺术》 1995年0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