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中国画表现光的冲动,始于1967年6月的云南永平。 6月的永平,长途汽车到达时骤雨方停,浓云开始散开。我急步爬上县城外的山包,俯看群山包围中的整个坝子。突然云层裂开,一道天光泻下,射向我面对的山冈,山头被罩上一层辉煌的嫩绿,犹如一大块半透明的翠玉在暮色中浮现。光束在不停地变化,远山在变化的光束中明灭浮动。我心中激情难遏,大自然向我呈现了它最神秘的容颜,我怎能不去表现它!
那时的中国画坛,画光仍是一个禁区。虽然历来也不乏画日、月者,但只是寓意,画日涂一个红圆,画月在所勾轮廓外扫几笔淡墨。明代的石涛在淡墨远山中插入一条重色山形,表示云遮山暗的自然现象,被史评家视为表现光的最大突破,后继者再未能越过雷池。真正表现光的试探是在20世纪中期,林风眠、李可染、宗其香开其先河,虽被普遍视为挑战传统的异端行为,但我仰慕他们表现光的作品。林风眠灰色天幕下的艳色树阵,李可染逆光山体前的亮色树棵,宗其香黑重江水中的灯光倒影,都能激起我刻铸在忆记中的对光的感动。
但是,在云南永平得到的对光的感动,却等待了很久才动笔,因为,这是前人没有画过的题材,无法得到技法上的借鉴,勾皴擦染的结果都无法得到我对那束光的感觉。经过反复思索和尝试,最后选定以泼墨法为主的创作手段,除有限的勾皴线条用于近处山头外,层云、远山皆以不同墨色泼画,以留白作云隙中泻下的光束,之中再以不同层次的墨色,表现时隐时现于光束后面的远山。这幅题为《喷薄千里》的作品在80年代初的《迎春花》(后改名《国画家》)杂志刊出,因其从未有人涉猎的选题和画面强烈的光感,引起了很大反响。
画家创作的兴奋莫过于构想的冲动,成就感则源于笔墨能充分地还原自己的构想。
自《喷薄千里》之后,我又陆续发表了许多表现光感的作品,如《暾暾日出》、《清光万里》、《夜河奔驥》、《圣光》、《天山雪月》、《清漓暮韵》、《夜色悠悠》、《晨日祥辉》、《明湖静待夜归来》等。
这些表现“光感”的作品,都是把生活中得来的感受,经过反复思索后进行的主观发挥和夸张,它并不是现实中的自然光。传统中国画不表现光,不只与西方人有着观念上的阻隔---它追求的是意象的表述,而非自然的真实,---还有工具的制约,宣纸、中国画颜料,很难还原真实的自然光的效果。而且,不论如何变革,中国画也完全没有必要去还原自然,那是西画要做的,是西画的优势。我只要记住感动我的那一点,把它传达出来,就达到目的了,例如《喷薄千里》里远山在光束中浮动的感觉。
光只是一个媒介,它提供山川变幻的舞台。
《暾暾日出》画山中日出。钻出幽暗的深谷突然来到阳光中,太阳像是从山后跃出。这是得自京西山中的印象。如何表达这“跃”的感觉?我把太阳画成喷着光芒的亮球,只露出一半在山头,天空和山谷都还处于暗色中,前山的白塔已被照得雪亮。这显然不是真实的景象,但它是我心中的感受。那被突然照亮的白塔就是沐浴初阳的我。
《清光万里》画平原夜景。夜色中漫步于村外的小溪,看水中月影,是童年美好的回忆。万籁无声,大地朦胧,只有溪流微动的涟漪在月光下清晰可辨,“潺流如琴”----这是我多年难忘的情怀,终于再现于笔端。
《夜河奔骥》是参加首届全国中国画展的作品,构想得于枯水期的洋河印系,这个季节河水被分割为乱流,在月照下黑白分明。马匹可以悠然涉河,但我设计了奔马,为了增加画面的动感,打破黑白平行线造成的单调。肥硕的马用细线来表现马腿,更强调了月光倒影的明亮和马匹奔动的急促。
《清漓暮韵》画漓江薄暮。日刚偏西,光照尚强,薄雾初起,群山和竹树陷入一片迷茫中,只有江上船儿漂浮在虚空的水面上。这幅画我染了淡紫色的调子,只给弥散的太阳和它在江面上的反光留了一条空白,那种令人昏昏欲睡的感觉,正是我在暮雾中虚眼看太阳反光时的印象。
《圣洁之巅》画高原雪岭,是翻越天山的感受。头顶的太阳似乎离得很近,阳光下积雪亮得刺眼,裸露的岩石在雪的对比下变得黝黒。这个海拔高度紫外线特别强,只有野马能够生存。天空用了蓝色以衬托雪的白,至于主峰顶上天空的白,那是雪山与阳光对话的通道。
《夜色悠悠》是为民革画展而作。桂林山水甲天下,漓江月色最诱人。夜己深,停泊的渔船和岸边的竹树,全都陷入了沉睡。江面平如明镜,月光倒影中,一条小船轻轻划过,轻得连在水面留下的波纹都不易察觉。夜,静得出奇,也美得出奇,宛若一首无声的乐曲,它应该题为蓝色小夜曲,于是我给了它深蓝的色调。
《晨日祥辉》的感悟得自黄土高原的王莽岭,高耸的丛岭最早感受了朝阳的召唤,,我用云幔使它与周围的群山独立出来,施以单纯的朱红色,于是画面上出现了一道横亘天地间的暖色屏障。部分山头的背后以及山的折褶用了重墨,既表现山的体面变化,也使阳光投射的红色更加鲜亮。
……
虽然,表现光感只是我绘画内容的一部分,但是只要有了对光的感动,就会不失时机地去表现。这种感动不会雷同,因此每幅作品就会有不同的“个性”,这使我对“光”始终不离不弃,乐此不疲,忽忽已30年。
2012年,为“彩云南”画展的创作来到云南,在金沙江再次邂逅了云隙中泻下的天光。那是从虎跳峡写生出来,天空层云密布。就在乘坐的汽车闪过峡口的一瞬间,一束阳光把峡口两岸照得雪亮,峡内的群山则被锁进了神秘、深沉的暗影中。奇景稍纵即逝,汽车行驶几步,光线已移出峡口。太神奇了!我激动异常,这是大自然对我的再一次召唤!
距画《喷薄千里》,时光已相隔了30年。30年中我积累了相当充实的人生阅历,也多次到云南写生,对云南山川的神奇有更深切的体会。云南少数民族对自然的敬畏之情为我们提供了“天人合一”的人文铨释,那就是顺应自然,与自然和谐共存、气韵相通。有了这样的升华,大自然在我心目中已成为有性格、有灵性的朋友,唯愿“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于是“见山则喜”,恨不能时时投入它的怀抱,受它的薰陶。其实云生水起、晦明变化都是大自然性灵的表现,光只是它给我的一种启示。虎跳峡口这束光就是让我展示它不可替代的神奇的。
营构画面是对画家艺术修养、生活阅历、思维能力综合实力的考验。
首先要还原我在虎跳峡口与神奇光束邂逅时的强烈感受。构思不断地生动起来:光束从对岸的青坡,移向江面,再移向我所处的江边,在此处我设计了成熟的麦田。光照之外的景物,一律笼进浓浓暗色中,而阳光投射下的麦田和坡岸则涂以嫩绿和纯黄,让它足以鲜亮。暗色中的远山和近树,用重线刻画出各自的脉络,然后用墨色罩染。于是,在暗色的高原峡谷中出现了一片辉煌,它是山川脉动和人类活动的最佳舞台。云南各族民众在艰难条件下保持着乐观性格和互助精神,那种令人激奋的热烈的麦收场面内地已经很少能见到,人已融入了大自然,共同组成了金沙江畔壮丽的一体,现在只待我把它移栽到了虎跳峡口那神秘的光束之下。
终于,一个在神奇自然山川中展演的热烈的劳动场面诞生了。这要归功于光,借助于光,我才能把得自云南山川风物的感动充分表达出来了,我相信它一定也能感动读者。果然,作品展出后得到的反馈令人振奋,当然也仍然有对光是不是“中国元素”的置疑。
中国山水画有两千年的历史,传统雄厚,形成了我们民族特有的审美习惯。但是它又是在不断变革中拓展生命力的,这是传统的精神核心,是我们必须继承的。二十世纪初叶以来中国文化的变革是顺应时代的选择,美术也同样。传统的技法,包括符号和程式,都是值得画家去学习、继承的,但是这些技法和形式不应再成为画家形象思维的束缚,毕竟我们是为生活感受作画,而不是为某种概念作画。
生活以其特殊的美来感动画家,这是一种缘分,如光之与我的缘分。画家抓住这个缘分,就能创造出艺术之美。
傅以新
转自《新浪微博》